到目前为止,我一直被什么事物驱赶着...
现在心底所涌起的念头是什么?
是啊!在这个世界,悲伤和死亡都不存在。
如果能打从心底相信喜悦的话...我一定会祈祷...
让此时此刻永远地持续着...
——《铳梦》
烈阳之焰 阳炎 (かぎろい) は
待于黄泉 黄泉 (よみじ) に待たむと
百代之忧 百代 (ももよ) の悲しき
常闇之中 常闇 (とこやみ) に
卵之来生 卵 (かひこ) の来生 (こむよ) を
祈之皇神 统神 (すめかみ) に祈 (の) む
——《攻壳机动队》
I 契机与闲扯淡
之所以并列处理这两部作品——先不管动画与漫画版本的差异,是因,一、两者都是具有反抗性与哲理性的作品,原创性相当高;二、主角都是女性(敝人的动漫准则:男人是用来观赏的、女人是用来崇拜的…);三、背景均为合成人的设定;四、以冷酷的题材作极其感性的诉求,虽然免不了戏剧化的表现,仍无碍予以张力绝佳的剧情表现众多角色的性情,这样的冲击对于首次接触的读者是一种全新的体验,进而发现自身现实生活所缺乏的部分。
“我决不允许有牧歌式的主人公,现在的主人公是以抱持着更为痛切的主题为绝对条件的。” ~押井守
引用押井守的话,不妨用作《铳梦》与《攻壳机动队》的写照。尽管两者处理的是不同的问题、进行着截然不同的故事,在创作理念上,木城ゆきと和押井守一样,坚信创作界与业界里绝对不能违背的黄金铁律(the golden rule)之一:「绝对不要同情你所创造出来的角色(An author is to never have compassion of the heroes.)」。不仅是主角,配角亦须遵从此一定律,他们必须历经千辛万苦、尝尽世间的悲欢离合……《铳梦》里活着的人与死去的人,『没有意义的一个也没有』;《攻壳》里的少校,哪一次不是面临生存危机:与智能战车近身搏斗拉扯舱盖导致义体无法负荷、被打残或是被暗算,读者越难以释怀,故事就越有可看性(也就是商业可行的模式)。
1996年某报纸某版面,使用了协和发行的攻壳VCD封面作为配图,写着「公元2029年,非正式、超法规的暗杀特种部队」,底部一排小字「Ghost in the Shell」,主图是背后接满电缆的素子、当然这位的大名是很久以后才知道,再说,图片根本看不出是小姐还是先生,后来亦感觉到这可能是网络无性别的隐喻。图片剪下保存至今,就是没有去找来看,除了信息不发达,也挺庆幸当时没看,片末那句「网络是无限宽广的」对于没啥计算机概念的我恐怕也难以理解……。毕竟一部作品的投入心力相当庞大,至少结合了信息、机械、理化、文学、语言、美术、策略、心理、生物等各种知识,观众怎么可能恰好每个人都具备这些素养?虽然少校说「过于强化某一专长,最后只会导致慢速死亡」,整合式的人才毕竟少之又少。因此,要看懂一部动漫画作品,绝非简单的事,这也是经典之所以为经典的缘故。但不能否认,相较于信息科技普及化的现代,不同时期的观众「受到冲击」的程度更为不同。举例而言,大友克洋《Akira》在美国对于几位电影导演产生创作上的重要影响(例如卡麦隆、墨必斯这两位),对另一个世代、另一个地方的观众可能还不如一句「啊,基拉」来得印象深刻…
II为什么你是铳梦——
“战争献给天使,安息献给战士”
——《铳梦》
废铁镇的合成人医师依德,从垃圾山中拾出了只剩一个脑袋瓜的、两百年前的人类——发现这颗脑子还活着——将她命名为『凯丽』……
木城ゆきと于1990年在《Business Jump》(据作者说,这本漫画杂志的读者层大多是30歳以上的上班族)开始连载《铳梦》时,年仅23岁。此后他在91到94年间完成了《铳梦》,总共九集,以描写人性为主题,亦不太去触碰诸如灵魂与躯壳的问题——这部分则有《攻壳》加以发扬光大。《铳梦》世界观从一开始便成形:公元26世纪,这个世界是由光明与黑暗混合而成,包括天空之城『沙雷姆(撒冷)』与尘世之城『废铁镇』的不平等关系。木城写的不是二元对立的价值,而是不同观念之间的碰撞——天与地、人与人、光明与黑暗,这些彼此都是不同的观念,但并非对立;善与非善才是被截然区分的二元价值,然而在书里没有谁可以被归类于「善类」与「非善类」这两端,木城说了:「最重要的是认识现实,不被空虚和嘲笑所控制」。
因此,在废铁镇中也有阶级。凯丽最先遇到的劲敌马卡克,出生时就跟着污水被冲入废铁镇地底,像蝙蝠侠电影里被生母抛弃的企鹅,向往着地面上的热闹与『光明』。后来他成为拥有人的脑袋与怪虫身体的吃人魔,如寄居蟹一样不断更换强大的躯体。凯丽与之为敌,是想一雪被马卡克打败的耻辱,但在最后,凯丽问了马卡克:「我们的身体是人制造的,为何你会变成怪虫的模样?」不管变成什么模样,仍然没有人关心、没有人注意,怪物马卡克感到自己还是当年受了重伤在黑暗的下水道独自啜泣的小孩,而凯丽愤怒的能量,正是他渴望已久的感情……
不妨说是情感开窍,接着凯丽喜欢上一位时常仰望天空的少年,尤浩,他的梦想是突破禁忌、离开地面到沙雷姆去,但他的信心基础,不过是工厂经营者兼黑市商人的一个谎言。为了这个谎言,尤浩成为盗取人体器官的通缉犯。身为赏金猎人的凯丽在骤雨中狂奔。当谎言被戳破,尤浩绝望地走在通向沙雷姆的运输管上,感到自己不但不见容于废铁镇,连他向往的沙雷姆都让他失去了一切。凯丽含泪咬牙说:「我要把他带回来」,跟着爬上巨大管线,在几百公尺高的云端上方呼唤尤浩,然而过于接近太阳「沙雷姆」,而被夺走翅膀的尤浩,只能对着凯丽微笑然后静静坠落。
沙雷姆断送了凯丽纯真的初恋,她气恼对于沙雷姆以及对自己的过去都一无所知;接着离家出走、参与「死亡球」高速格斗竞赛、成为编号99的「杀戮天使」。直到死亡球界帝王杰秀皇在火焰中的奋力一击、让她看到作为人的尊严与至高无上的意志力,她的眼神终于开朗。其它的选手将死亡球视为生命的归宿,凯丽却在这里找到了新生(顺带一提,卡麦隆制作的3D电影的剧情大概就作到这里)。
回到熟悉的地方,凯丽重拾赏金猎人的工作;教授格斗技;在酒吧驻唱;一边和女孩们在墙角细心种下花朵的种子。不过根据作者的铁则,安逸的生活没多久,随着复仇者沙勇的复活,依德失踪,城镇被毁去大半,凯丽成为替众人赎罪的山羊,走向荒野,留下在残垣间兀自发芽的「优雅的回忆」……十年后,凯丽在火车顶吹着口琴,这时她已经是沙雷姆手下的佣兵头子,以自由为代价,为了活着与依德重逢,成为反抗军与同伴口中的「死亡天使」。
长久的战斗也让凯丽走回血腥的老路。然而在佣兵队里遇到了热血男子侯矶亚,长久以来孤身作战的凯丽,终于尝到了「生存的甜美果实」,侯矶亚也不负众望(?)引导凯丽走出杀戮的梦,可见这又是一个化不可能为可能的男人……不得不说,侯矶亚根本就是攻壳里的巴特大叔的翻版~~不但都是高头大马外加一根肠子通到底;对于女主角具有骑士般的侠义情怀以及王宝钏苦守寒窑的耐心;而且都曾经被女主角狠狠地KO过……
凯丽回到任务:追捕被沙雷姆遗弃、如今受到反抗军首领「电」支持的铁士代诺教授。她先后遇到教授的儿子凯奥斯,以及「电」;「电」是生来就没有躯体的灵魂,是凯奥斯的另一个人格,附着在巨大的铁人上。这个人格的产生是来自凯奥斯对沙雷姆的不满——却也共享着凯奥斯内心深处的愿望:有朝一日,废铁镇的天空也能允许雀鸟飞翔。
就像凯奥斯的弱不禁风,电的人格也是不完整的,只懂愤怒、只会破坏,但他用生命告诉凯丽:不要向固有制度低头。凯奥斯有幸遇到凯丽,从凯丽身上找到了发挥自己能力、实践梦想的强大动力。而电在具有压倒性优势的沙雷姆面前,倒下了,悲剧英雄的写照在他身上发扬到淋漓尽致……
回到狂人教授的课题,此人与凯丽相当有缘,他藉由高超的分子重构技术赐给马卡克怪虫般的身躯、救治过脑部重创的杰秀皇;也正是他让沙勇复活,导致依德被杀。教授重构依德的脑和身体,使他复活。凯丽得到情报,忐忑不安地前往依德居住的村落,见到了仍是整天忙着救助病患的依德,以及…
(对不起!凯丽!希望你能找到幸福!再见!)
知道了沙雷姆人的秘密后,依德在消除记忆前录制的影像里,流着泪对凯丽说。这句话对凯丽造成多么大的挫折。经过十年孤独的旅程,她满怀希望,并不是想听到这句话,是想听到他的赞美,说她长大了。
疯子教授自然也知道何谓沙雷姆人的秘密,不过,他和依德的反应孑然不同。「没有疯狂与清醒,只有一千种疯狂的面貌」,讨论他是因为极端而变得疯狂、还是因为疯狂才能看清真相、接受真相,恐怕无益。——不过,在漫画第二部,可以拿教授与他的得意学生吉姆相对比,当他们面对矛盾的质变阶段,吉姆终究无法面对沙雷姆人存在的真相而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疯子教授反而因为本身够复杂而足以应付任何疯狂的局面……
最后,便是「征服沙雷姆」。
很讽刺的,凯丽之所以来到沙雷姆,正是采取当年黑市商人欺骗尤浩的方法:把器官分解带进沙雷姆再重组。凯丽来到这个整洁有序的社会,并不是想要复仇或破坏泄恨,她在沙雷姆有一位朋友——接线生可丽丝。为了凯丽,平时羞怯慌张的可丽丝不惜举枪对准同伴。漫画的结尾,凯丽救了可丽丝,救了沙雷姆,救了废铁镇,在木城所谓「一切价值观都被毁灭、神话已经不存在」的世界里,成为新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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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城的笔触,要形容就像是拿美少女手办或机械模型画出来的线条,强调动态感。画面营造方面,木城的手绘功力透过多线条组织成的画面完全展现,不仅是人物,各种大小场面的背景处理得更是细致;用网与括网很能表现物品的细致感与均匀感……再说剧情丰富连贯不拖泥带水,愈看愈能渐入佳境。
就普遍度来看,铳梦虽然受肯定、也有众多海外版,知名度仍远远不及攻壳广泛。或许是画风偏向美式(虽然第二部漫画明显偏向日式的细腻画风)、利用笔触营造出黑白灰相间的强烈风格,结合黑暗向的剧情使读者措手不及;或是通路不够广……。虽然个人看来,铳梦漫画兼具了深度与广度,而攻壳动画更强调深度。
网友评论说:「《铳梦》是一把浸过诸多苦难血泪的锋利的刀锋,不知不觉中,就会在人心里划出一道深深的界限,留下一道难以愈合的疤痕,在得意忘形的日子让你猛地疼醒,放缓脚步,沉思。」在这个铁与血构成的世界,每个人都一样要为了生存而挣扎,以凯丽而言,彷佛她波澜万丈的一生注定与其它人的激烈碰撞。没有归处,细数来全部都是血途、刀途与火途,只能无穷尽地与「业」对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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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续着《铳梦》的设定,《铳梦Last Order》(2001-)在《月刊ULTRA JUMP》连载中。木城说:铳梦没有所谓的前提设定,依照故事的发展,有些东西前后对调或是删除都有。至于以SF格斗漫画方式呈现,亦是编辑部的意见,让这个设定成为联系凯丽过去的关键。
《LO》主场自沙雷姆揭幕,接着往上一层到达宇宙都市耶路,整个宇宙观以及凯丽的过去逐渐摘展。剧情开始一改第一部几近完美的结尾,凯丽在沙雷姆唯一的朋友可丽丝并没有获救,沙雷姆也因为居民的丧失理性而在数周间失去80%的人口。这时候的凯丽,是融合了之前各阶段的特色而来:熟悉的章鱼嘴、猫眼、一样的多愁善感、猫般高傲的自尊心、不再是剃刀一般的士兵,显得世故又带有强烈的固执。
与这次拯救可丽丝的「最后指令」其困难程度相对应,凯丽面对的是一个运作了几百年但是结构性问题丛生的规律宇宙。《LO》不再继续描写废铁镇那种混乱与悲凉(因此《LO》对读者的冲击似乎不那么强烈)——因为宇宙生存的人类,已把这些违反常理且专断独裁的行为当作秩序的一环……人们享受着进步的科技,却要弱势的一群承担实行这些技术所造成的副作用。凯丽没有时间为这些人的际遇感伤悲叹,虽然也曾怀疑自己是否过于自私、自大、不成熟。但是就像年轻的火星女王俐美娜(顺道一提,此女的行为也是非常火星……)所说的:「在拯救别人以前,先拯救自己」,克服心理障碍、继续营救任务的凯丽,透过网络看到数百年前、废铁镇出现之前的、被寒冬覆盖的地球历史影像,那里伫立着一位改变历史的女性身影。这位女性,薇尔玛.珐基莉,在与命运对抗的过程中,亲眼目睹了时代、环境与人心的剧烈变迁。故事尚未完结,读者也都知道,她日后将以卡雅娜.辛格维斯的名字与凯丽展开一场生死之战。
***
至高无上的荣誉,
波涛壮澜的命运,
最终不是我能掌握的。
我热切地期盼,
所得到的是——
失去所有希望。
不再犹豫,
拨动琴弦,
唱出悲歌。
命运猛烈的一拳,
连最有力量的人,
也被击成碎片……
——Cart Orff
最后介绍一下OVA
《铳梦》在1993年出版上下两集OVA,连载尚未结束,因此只拮取了漫画第一部前两册的内容,改为描述诗琳(OVA原创角色)和尤浩这两个人如何从满怀希望走向毁灭;凯丽的个性完全是率直纯真。她和依德都极力想让他们从执迷中觉悟,末了仍无法阻止悲剧的发生。
大概是先看漫画再看动画的缘故,观看时太集中焦点在凯丽身上,才发现整个剧情下来,凯丽只是个旁观者(也许是狗血严重不足的关系…);其次,动画里没有可以和凯丽站在同样的高度对峙的角色。兼具不幸身世与扭曲心理的马卡克,在动画里竟然沦为诗琳身边的喽啰!与之对峙的凯丽肯定也跟着被降级!再者,依德和凯丽那种介于父女的包容和恋人默契的关系,人家我怎么看都只觉得凯丽沦为依德身边的打手…。也因为漫画连载尚未结束,OVA里出现了少许bug:主角无视工厂的飞行禁止法放了个迷你热气球冉冉上升、沙雷姆居民的脑子其实已被晶片化,所以诗琳不可能还保有肉身的脑。作画水准不错,但主观的说:只是勉强靠着木城的设定来撑场面…因此,多数OVA观众的失望自不待言。
III 经世无用论——攻壳机动队
《攻壳》最先是士郎正宗的两本漫画,以漫画为蓝本,1995年推出第一部电影版《Ghost In the Shell》,集中在『少校』草剃素子的思辩过程(加上目击证人巴特……);2004年推出第二部电影版《Innocence》,则是由巴特和户草这对义体化程度天差地远的搭档,对人与非人的定义提出质疑。电影的步调比漫画的节奏要缓慢许多,诸多定格,透视放大了人与机械的界线、灵魂与躯壳的关系。《LO》里也有一个身体与脑都是人工制造的「凯丽六号」,却违背命令产生自我的意识;铁士代诺说:「人的定义是什么?是肉体的特征?是基因的资料?又抑或是…假如身体和脑袋都可以用机械来代替,剩下来可以将人定义为人的,只有『人格』和『记忆』这两项资料。要是这两项资料都失去了,就应该将之定义为『死』。」而凯丽本人亦因心身不一致而感到无所适从:「我和这个城镇很相似,不是自然的,而是介于机械跟人之间的东西。」
到了《铳梦-Last Order》,她选择的答案是:「只要我认为自己是人,不就行了吗?」(跑题一下:这个回答的对应问题是:你如何证明自己为人?很遗憾的是我们研究的对象就是我们自己,所以这个问题…又是克里特人/库雷特人的谎言吧。)
这个回答是标准的唯心主义,恐怕押井守不会接受这个观点。相对于《铳梦》,《攻壳》兼具唯物观点。一般我们说到灵魂,系指“soul”、 “Spirit”,即「气息」、「呼吸」。《攻壳》则使用“ghost”代表「灵魂」。有篇文章说:『所谓Ghost或是中译幽灵实际上是并不需要所谓躯体作为存在的依托』。从唯物主义来看,没有物理基础,人的意识也将不复存在。然而攻壳一方面提到灵魂与躯壳的连结、又承认身心的不同质,毋宁说,人的本质是社会属性、躯体是自然属性,在电视版中,可以数字化的只有记忆,而灵魂能否跟随记忆残留下来,又或灵魂是否真的存在,导演并未予以肯定。
《攻壳》进一步对这个古老的问题进行演译。人之所以为人,是否因为拥有自我感知?还是因为别的?素子不时透露出对自身存在的质疑:「自己又看不到自己的脑子」、「也许我只是被灌入了拟似记忆的机械」、「在束缚内伸展自我(也就是卢梭定义的自由)」;《Innocence》进一步假设傀儡是否也会说:我不想当人;《SAC》里把自己装入铁盒子义体的Jameson社长;透过狙击手斋藤与AI瞄准系统的不协调,揭示出「射击系统感受到来自斋藤的干扰、它觉得不需要斋藤」这样的立场;和押井守一样是宫氏弟子的庵野秀明也极力在作品中进行后现代式的探索与颠覆……《攻壳》的内涵体现在『语言与画面』,我无以为力,暂且从整体的角度来看攻壳探讨的问题。
文艺复兴时期,西方人对自然与科学、人类与上帝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与假设;物理学的快速发展使得人们倾向对自然采取机械论的观点,也因此,肉体与灵魂有何关系的问题愈受重视。以17世纪为分界线,之后的哲学家不再一致主张灵魂与肉体的不可分离性,因为躯体是物质所购成、其运作是一种机械过程,人的意识却不占空间、显然不是这个机械的一部分。主张机械论与唯物主义的哲学家认为:人的身体和灵魂是可以分开的,人的肉身有它生存的法则,但是肉身的法则无法适用于灵魂。不过到了现代,更多人怀疑人的精神所受到的局限性、我们的意识只是神经元的产物、人的概念不过是我们将物质世界中原本并不共存的概念放在一起。是以,「自我」和身体一样并不是不变的,是一长串单一印象与经验组成与变化的结果。
因此,全身义体化、必须按照年龄更换义体的少校,经常会感到身与心的不一致、试图对自己提出怀疑以证明自己的存在(“Cogito,ergo sum”-我思故我在),部分义体化的巴特作为少校的搭档、最信赖的人,亦不能完全理解;人工智能多脚战车的聒噪、好奇,甚至也会用上述名言来证明自己也是独立的意识个体。
在第一部电影版的最后,少校舍弃原来的躯壳,与诞生于网络讯息之海的傀儡师融合,在那之后的少校已经不是原来的草剃素子,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不是成年人也不是小孩,是『完美的人』(对、又是白马非马…),或通俗观念中的『神』。
「对人类来说,这就像凝视太阳一般耀眼。其实都只是这世界的一部分。」(所以我们不能拿这个当理由整天泡网,就像《钢炼》里的『一为全、全为一』这两者是不可以分开的……)
到了《Innocence》,荒卷课长对户草说,巴特像极了失踪前的少校:「独步天下,吾心自洁,无欲无求,如林中之像」(以观众来看就是巴特愈来愈沉默、独行)印证了少校已经摆脱生理与心理的局限性,成为全能无欲的存在,与之对应的是无知无欲的傀儡,人类则介于神与傀儡之间,有欲有求、无知无能。若人类想要进入完美的境界,就只能往光谱的两端前进:一端向神、一端向傀儡,可是问题又来了,有个女儿的户草难掩激动地说「(在人类规范之外的)孩子不是人偶!」;被傀儡生产公司绑架的小女孩,扭曲着面孔嚷着「我不想变成人偶!」,却让人偶暴走并自杀来控诉人类的罪行;人偶遭到双重利用只能哑然无声。这个时候,谁无罪?神不会有罪,而单纯的傀儡亦不会有罪。
虽然这只是一个科幻故事的假设,试图对现有的理论与主义进行解构与重购,但科幻之所以不是玄幻,正是因为这些假设的背景拥有一套逻辑的思考。
***
为了催化上述问题,《攻壳》拥有一个不安定、混乱的世界观。漫画版的一开始,就说明了「即使在企业网络遍及星球、电子及光之间来回奔驰,而国家和民族也尚未情报化到必须消解的程度的近未来;躺在亚洲的一隅,奇特的企业集合体国-日本…」;背景取材于香港,藉新旧陈杂与凌乱的招牌,营造信息爆炸与混乱的压迫感;大量穿插的电子讯号、各国文字、图腾与符号(在《铳梦》里也不时出现韩文招牌的街景,尚不知其文义= =);《GIG》里政治角力的过程、一个经历过第三次核大战与第四次非核大战的世界,景气低迷、恐怖攻击、高科技犯罪的世界。
只有在这样科技日新月异、但价值观混乱的背景,生命个体才会为了生存而挣扎,以各种方法挑战现有的框架,对自己的感官与认知不断重组、变化并予以怀疑。押井守更是以令人慑服的拍摄手法与剧情致力于「在奇怪的地方给观众的视觉塞奇怪的东西」,伴随现实与虚幻的交迭让观众在惊奇之余也跟着眼睛昏花脑子不清。
与之相呼应,动漫画安排暗谕、穿插名言与注释也到了紧迫逼人的高度;《Innocence》整部片子由巨量的独白与名言所构筑、《SAC》引用美国作家Salinger的诸多创作来彰显核心思想。这些语句是观众们考察解读的重点对象,透过语言的沟通能贴近作者的思想,接着更惊讶于作者将知识融会成己身智能的能力;同样《铳梦》亦不乏名言、一长串的术语。不过制作者为了不让读者看不懂专门用语而产生过多悬念,解释其出处已经够体贴了,话说回来有注释我也不见得懂。但值得舒心的是,即便是严肃的攻壳,亦不乏轻松幽默的场景与对白……
虽说不是我的瓜还卖得如此起劲,或许只是导演内心的战争也不一定:藉由不安分的世界观与同样不安分的女主角,与吉卜力工作室常见的「美丽的大自然、主角是心地善良的、喜爱飞翔的少女」作强烈的对比,宫崎骏在强调大自然的反扑时也不否认人拥有与大自然融合的特质,这又是一个不同的思路了。
小声说:宫崎骏有喜爱飞翔的少女,押井守有经常跳楼的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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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攻壳电视版《Stand Alone Complex》,特典收录《塔奇克马式的日常》;2005《Stand Alone Complex 2nd GIG》,GIG是缩写还是采用单字本身的意义,网友们似乎倾向后者。炫目的画面与动作表现、菅野洋子的音乐(电子节奏特别让人想起她在《Cowboy Bebop》的表现)、网友们誉为极光女神的OP主唱Origa,甚至还出现了歌诵主角的片尾曲(汗),娱乐性较高、在构成剧情的问题与基础理论也比较集中。但这绝不代表电视版就容易懂,举例而言:《SAC》里的网络聊天室、《GIG》多脚战车们的午后闲聊,可以让观众享受信息轰炸的快感、证实眼耳口的不一致,顺便进行反复暂停播放的手指运动。
在表达方式上,这两部电视版仍然保持着相当的后现代感。每一话标题前面随机数呈现的每集话数,告诉你不要想在片子里找到什么定律,就像Stand Alone Complex的标题,Stand Alone指独立的个体,Complex则是复合体;暗谕着每一集故事都是独立的,但全部的故事串联起来形成一个Complex——第三只手或看不见的黑手,混沌理论里的蝴蝶效应也许是很贴切的形容词。
《SAC》表面上透过「笑男事件」,逐渐揭开官商勾结的黑幕,不过其价值并不仅止于此。笑男一词来自J. D. Salinger的一则故事“The Laughing Man” (大笑老人,1949),收录于短篇小说集“九故事”(Nine Stories,1953)。笑脸上有一顶反转的鸭舌帽,正是《麦田守望者》主角Holden的写照;围绕笑脸的句子,摘自《麦田守望者》第25章(The Catcher in the Rye, J. D. Salinger, 1945,台译麦田捕手):“I thought what I'd do was. I'd pretend to be one of those deaf-mutes(我曾经想过就这样装成一个既聋又哑的人).” 深入探讨的文章,大致有“《攻壳机动队》的《麦田守望者》”以及云中的“ 给喜欢攻壳机动队SAC的人-- SAC的迷茫”。这边抄录台译本《麦田捕手》的一些句子:
「首先是对社会的背叛,继之是以诚恳反抗虚伪的灵感,再来就是了解自己所担负的悲惨责任。」
「神经质的冷嘲热讽是不够的,进一步应该认识的是一个没有所谓善恶之分的人。」
「在同罪恶的斗争中,他牺牲自己,虽然他像自己扮演的角色般排解罪恶的普遍存在(如果你有一百万年的时间打击罪恶,也不可能把这世上无处不有的罪恶铲除一半)。」
「坚持着原始的基督般的精神,原谅加诸于自己身上的一切,并且同情着他人。」
「当然这是一种旧式道德,他踌躇着说出希望成为麦田中的捕者(虽然来自误记的歌名),使迷失的人来到他身边,以免从悬崖坠下。」
Salinger的作品风格就像他的一则故事名称--既有爱也有污垢凄苦。人们如何在规则界线内外生存,果然是永恒不变的课题。
***
第二部电视版《GIG》,则由押井守与神山健治共同执导,视野被放大到国际政治的舞台上,藉由日本国内对难民问题分歧的激化,实则埋下了导演对日本外交政策(特别是对美国与中国)的构想。主导本次事件的Boss合田一人,年轻时怀才不遇,颜面伤残,一半的表情是笑脸,似乎与第一部的「笑男」记号相对应。
图片备注:正在吃饭的你有一秒时间离开….
不过相似之处也仅止于手段,押井守透过这个「扭曲的Ghost呈现在脸上」的角色,继续宣扬自己的叛骨;另外一位重要角色,则是被各路人称赞「拥有很好看的脸」的革命家九世英雄。故事虽然由九课的立场去描写,却是沿着合田和九世这两条交错的路线进行。
政治不见得人人都有兴趣,八卦却是受欢迎的。第二部电视版结合剧情发展,对九课成员个人的经历作了更深入的写照。特别是久世和少校童年的共同回忆……即便如此,骑士还是谨守本分,在少校有难的时候,仍不忘喊出那句经典台词:『素子——』
IV 对你的灵魂好一些
nell'anima ritrovo la speranza che nel corpo stanco ormai
在精疲力尽的身体中 曾如同泪水浇熄的火焰般
ha smesso di vibrare come un fuoco spento dal mio pianto
停止运作的希望 如今复在心中寻得
tra le mani un filo d'acqua porterò con me e
用双手汲一掬水吧
nel deserto un filo d'erba sopravviverà
这样沙漠中就会有少许的草存活下来吧
——I do《攻壳机动队GIG插入曲》
漫画与电影在精神上相互辉映,或许出自对于未来的幻想,更多来自对于过去与现在所累积的体悟。
相较对《攻壳》片面的初印象,《铳梦》是经过同学推介的。高中时期,看了冬目景的《黑铁》。据同学描述《黑铁》的故事结合了《铳梦》的人体机械化设定、《无限住人》的时代剧背景与线条风格。但,由同样的记号构成的作品,还是有可能发展出新的记号,与这些前辈有大量类似的漫画《黑铁》都能这么呛人,同学建议是怎样都应该去找更前面的作品来看。总之《黑铁》的讨论就暂时打住,为何?因为主角是个大龄正太,不符合本文并列处理的第二条……
既然这么难懂,这些所谓经典的动漫画又有什么帮助与意义?勉强地说,从手冢以来,动漫画很明显被定位为一种情报媒体的角色,而我们理解动漫画和谈动漫画全部都是语言在发挥作用,不同语言体系之下对事情也会有不同的思考模式、不同的理解方法。姑且不说这一切都是作者的幻想,将来实现的机率也许不大,作为思考的话题,请别取笑哲学的无作为性——不妨想想:年幼的小孩看到什么都感到好奇有兴趣,为何长大了反而开始对一切感到不屑?难道是小孩太蠢而大人太聪明?显然不是,是可塑性的保持问题。
这文的内容实在是乱枪打鸟;缺乏专一课题。如果想对典故与设定了解,阅读原作是一定要的,网络上有许多考察文章与深入分析。但是大家对创作概念的讨论,结果往往就像《攻壳》里塔奇克马(多脚战车)说的:「从相反的立场出发却获致了一样的结论」;许多读者亦同意:无论是漫画作者还是电影导演,他们无意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观众身上。阅读的结果是因人而异的,所以必须强调行为的过程与表现的手法,就如士郎正宗在漫画里的小字批注也不断显示出自身观念的反复辨证与质疑